沈烈毅:大众审美与艺术审美冲突时,谁付钱谁说了算
据说竖立于芝加哥Civic Center的Daley广场里的高达15.2米的雕塑作品“The Picasso”(毕加索),在它落成展示典礼上遭遇了成千上万的嘘声和不解。决定此事并且花费了纳税人35万多美元的市长Daley不以为然,觉得总有一天大家会接受这个“四不象”雕塑。芝加哥和这个庞大的The Picasso在嘘声和不满中磨合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雕塑旁边吃午饭的上班族、在雕塑前方玩滑板的年轻人、在雕塑上滑滑梯的孩子们渐渐多了起来……人们开始发现它的有趣之处,The Picasso不知不觉中成为了芝加哥的地标,成为人们生活的一部分。
但这个大团圆结局不适用每件作品,近期在上海某艺术家作品被摆到路边花坛时,遭到投诉,最后雕塑不得不被拆解、开连夜搬走。
除去艺术家的名声,两件作品全然不同的结局也挑开了一个问题:大众审美与艺术审美冲突时,该听谁的?换句圈内文绉绉的话就是:当作品的公共性与艺术性冲突时,谁说了算?
艺术家沈烈毅对这一问题有着长久思考,他从中国美术学院毕业,从事雕塑创作已有20余年。对他来说,公共艺术作品不是艺术家个人秀,当它处于公共空间中,就具备了艺术性、公共性和连接性,与环境、主题、人群等要素相互渗透。最近标识贴满上海大街小巷的上海城市空间艺术季中,他是新华社区公共艺术介入计划——“细胞计划”艺术策展人。某艺术家作品被投诉的事,正是这个项目在执行过程中发生的事。不是什么值得蒙羞的大事,答案也容易有,只是不同答案的背后是埋设了不同的发展路径,当事情不能两全的时候,什么样的选择更具备长久的力量。
公共艺术是“妥协”的艺术
沈烈毅是杭州人,中国美术学院副教授,他在杭州外桐坞村的茶园里有一个工作室,与茶园三面相接,清晨可以看到山顶的云雾缭绕,美到不可思议。推门进到院子里,就能看到他最早期的作品《雨》。从2000年开始,沈烈毅就持续创作《雨》系列作品,几吨重的黑石表面是水纹涟漪,既轻盈又沉重。
黑石是山西特产的黑色花岗岩,本身质感粗粝,抛光后却富有光泽。最早都是用手工打磨,将雨滴做成浅浮雕的泥稿,用比例尺在石头上画好,然后手工雕琢、打磨,费时费力。后来沈烈毅改进工序,现在直接用电脑绘制,数控机床雕刻。只有最后依然靠人工抛光打磨,但打磨不好就会前功尽弃。“水纹的变化很微妙,一旦磨过了,这种微妙就没有了”。
艺术家都会陷入材料的漩涡,沈烈毅用过很多材料,黑石、木头、不锈钢、铸铜,但“其实材料不是问题,问题是为什么选择这种材料”。他的作品多数是观照自然,但也会用不锈钢这种人工材料。“当不锈钢放进自然环境中,会反射,消融性特别好。所以关键看你怎样处理,材料很容易和自然之间形成关系。用得好它的属性是会转变的,像混凝土。”
沈烈毅觉得混凝土是种很奇怪的材料,小时候认为混凝土非常冰冷,现在发现,混凝土是种很温柔的材质。
“混凝土比起铝合金、玻璃或者不锈钢,是最接近自然的材料,有自然材料的温度;但如果比起木头,又相对冷。这是一种关系,任何东西都是有关系的,不能单独去衡量,就看你怎样把这种关系处理好。”
2007年,上海与巴塞尔结为友好城市,巴塞尔选中沈烈毅的作品《舟》作为缔结礼物,并将这件作品纳入城市收藏,放置于2012年落成的巴塞尔圣约翰斯公园中。2016年9月5日,G20峰会各国领导人太太参观中国美术学院,她们在中国美术馆南山校区里合影,所坐的就是沈烈毅的作品《湖心亭一点》。
在安藤忠雄设计的杭州万科良渚文化文化艺术中心,沈烈毅的互动性艺术装置《跷跷板》分布在艺术中心的大厅、草坪、水池之上,与艺术中心的建筑本身自然契合,并给前来参观的游客提供了互动的机会。
“屁股底下的艺术”
《跷跷板》系列也是沈烈毅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不只在良渚,上海街头、景德镇的“艺术在浮梁”、安吉县蔓塘等等地方都能见到。跷跷板是日常之物,喜闻乐见,但沈烈毅的跷跷板对传统的跷跷板做了一点改动,起初他用不锈钢板竖在中间,将两个面对面的人隔开,让坐跷跷板的人只能看到镜面中的自己。后来,中间的东西变化了,有时是镜子,有时是一棵树,有时是一块石板……在不同的环境中有所变化,但最本质的东西并没有变,我们不知道对面的人是谁,只能看到自己。
沈烈毅是一个技术悲观主义者。小时候他看科幻电影《未来世界》,有一段时间很焦虑,有一种死亡的恐惧,觉得人类注定要被机器所替代。互联网时代中,你不知道屏幕那端到底是什么,是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和你对话?还是一只狗,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AI?人们面对面沟通的障碍越来越大。科技从效率出发解决一些问题,同时却又制造出另外一些问题。
沈烈毅做成的跷跷板功能性没有变,他原本希望陌生人和陌生人也能互动,但观察下来发现,互动的大多是小孩,互不相识的孩子也可以一起坐。但成人之间就矜持许多,总要认识的才可以一起坐着玩。在良渚文化艺术中心放置了大约11个沈烈毅的《跷跷板》系列装置,在开园期间玩的人过多,以至于有些跷跷板的连接螺丝都松脱。这也是所有公共艺术装置都要面对的问题,因为其公共性与互动性,作品本身要经得起互动的“蹂躏”。
沈烈毅总是称自己的作品是“屁股底下的作品”,因为常常不会展陈在白盒子里,而是在户外,属于可以坐可以玩可以爬的东西,他的《雨》《跷跷板》《巢》《天梯》等作品成为一种连接,自然与人的连接、人与人的连接;要营造一种对话,把作品和环境融合。这也是公共艺术的要义所在。沈烈毅认为公共艺术就是一种妥协的艺术,能融进自己的想法,还能让更多人看到,并不是一件坏事。
良渚文化艺术中心组织社区活动中,小朋友们一起制作跷跷板
城市中的艺术介入
疫情之后,很多人意识到现实世界中真实联结的重要性,“邻里”、“重建联结”成为一种后疫情时代的需求。但如何重建,成为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
自城市更新成为国家“十四五”规划的重要一环,各地政策都开始密集出台,城市更新俨然成为一个风口。但“更新”不止于简单的建筑换新,而是从硬件的建筑改造,到软件的社区营造,从最纤毫的个体与个体之间良性关系的构建与连接,重塑整个城市的文化样貌。公共艺术介入虽然老生常谈,但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个要素。公共艺术所兼备的精神价值和社会价值,能激发艺术交流欲望,产生情感共鸣,有效建立一种联结性。
上海城市空间艺术季“细胞计划”,Tango《日常风景》
沈烈毅是日前上海城市空间艺术季新华社区公共艺术介入计划艺术策展人,他将这一项目定名“细胞计划”,以艺术介入社区为理念。社区是社会有机体最基本的内容,是城市的细胞。相比起乡村,城市更为固定,更为拥挤,难以更改。艺术要在这些约定俗成的东西里寻找空间,渗透进去。
“上生·新所我看过场地,之后脑子里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些适合在此安置的艺术家作品。像喷泉广场上苏畅的《社石》,‘社石’最早来源于连云港将军崖的一大三小的石头。这些石头放在这里也蛮好的。我和艺术家会沟通,作品的大小,尺度。之前也做过一些效果图,空间感是我的专长。”
“上生·新所是一个比较精细化的商业空间,对这样一个空间来说,一件作品摆放在里面,和社区本身要有一些关联。《社石》形成一个气场,喷泉也形成一个气场,两者本身是不矛盾的。亲和力也可以,从造型上来说不是很尖锐。包括底座、落地的方式都考虑过。这种案例在国外的很多喷泉广场里也会存在。所以,实际上就是靠专业知识去寻找合适的作品放置在合适的地方。”
蔡磊《剩下的黄色》,上生·新所
除去策展人的身份,沈烈毅也是此次的参展艺术家之一,展示了一件《跷跷板》,希望给大家提供一个互动玩乐的机会。他去过国外一些公园社区,最深的印象是可供公众(包括大人和小孩)游戏的设施很多,艺术造型有趣,材料与之相得益彰。
最关键的是,这种介入不单是从下而上的艺术单方面介入,还需要考虑当地政府和在地居民的意见,尤其是大众审美与艺术审美冲突的时候。
公共性与艺术性冲突,怎么选?
“细胞计划”在实施过程中遭遇了这样的事,放置在新华街道边花坛的艺术家史金淞的假山石被投诉,最后不得不连夜搬走。
“史金淞的作品在白盒子空间展示没什么问题,一种废墟感的落地。社区里的一些管理员对一些破损的东西特别敏感,某个地方如果破了,就要上报,然后进行维修。旧是可以,但不允许破。”
史金淞的假山石是用废弃材料做成的,最后做出来的效果,残垣断壁的感觉还是太强。“打孔的废料堆好之后也没有做很好的节奏梳理,看起来更像本来很干净的上面有一个破墙的废墟,所以引来投诉。”
沈烈毅是策展人,不得不从主办方和民众的视角去看。他专门去了现场,那时还在制作,堆假山一样,沈烈毅和主办方联系,要立个牌子,再去调整。
但已经来不及了。
被投诉的史金淞作品《千创园》
他们被通知立刻把作品运走,不然会惊动城管亲自过来。沈烈毅找了工地的人帮忙,用榔头把作品拆了,找了辆吊车,拖走了。
“我当时一直在说,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因为凭我的感觉,如果按照之前约定的图纸上的假山去做,应该没有问题。但是因为材料的局限性,打孔打得越多越碎,是不成作品的。”
这个作品重新组合了一下,达到了预期的效果,最终放置在了某小区的街道一侧。作品在白盒子里的被动观赏,与主动介入大众生活,作品的地位发生了转变,大众成为被服务的一方,有了一定的话语权。公共艺术既是为“公共”而生,必然要为“公共”服务,表达公共的审美文化意识。
上海城市空间艺术季“细胞计划”,Leandro Erlich《镜合桥》
上海城市空间艺术季“细胞计划”,幸福里,司建伟《柔软之体》
但问题又来了,大众审美是否信得过?从琳琅满目的店招店牌,到层出不穷的奇葩建筑大致可以判断出大众审美的标准线。在遭遇了文化断层与西方文化的侵入之后,旧体系被完全打破,但新的审美秩序还未完全建立。到目前为止,大部分中国人还没能找回传统的审美水准。
从根本上,大众对艺术的认知与艺术圈对艺术的认知是两个概念,但这点可能也不是很重要。
当审美不再成为一个最优选项,那问题的答案也就其实显而易见,被服务的甲方说了算,甲方是谁?是出钱的人,出钱的是政府,但政府的钱是纳税人的钱。说到底,还是这个区域的民众说了算。
但两者之间的关系很微妙,理论上,听专业人士的意见或许更靠谱,但当一个问题涉及公共性,就会变得更为复杂,不是一个单线的逻辑推理题,可能会是一道“主观大众心理玄学推理题”。沈烈毅倒觉得“听出钱人的”逻辑挺对,虽然会产生各种问题,从艺术家的角度,这是一种鞭策,让艺术家创造出雅俗共赏的艺术作品。在他的教学中,他最看中的就是真正的社会实践,这是了解“公众”意识的最好办法。
“如果社恐就不要学公共艺术”
在学校里,沈烈毅教授公共艺术专业,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把学生赶到社区里去。这是件难事,学生都不太情愿。
“去社区里首先要和陌生人打交道,非常累,别人还有可能不理你。有一些毕业班的学生,一开始进到社区里时,人家以为检查卫生的人来了,就到车棚打扫卫生,结果一看是学生来做实践,不由松了一口气。后来和商户打交道,都不理他们。很多学生是‘社恐’,我对他们说,如果‘社恐’就不要学公共艺术。”
“要想和别人打交道,要帮人家打打下手。一开始帮人家打下手人家都不愿意,端盆水都端不稳,地也扫不干净。后来他们努力了一下,慢慢打动了很多商户,但因为经费不够,最后作品做得比较简单,在店门口挂了幕布,上面写着作品主题——人人都是生活的主角。”
上海城市空间艺术季“细胞计划”,《寻找新华路》
学生们给社区的人拍照片,还有一些雕塑能力比较强的做了小盆景送给居民。毕业展时,学生们把杀猪的、卖肉的都搬到了展场里,沈烈毅觉得这就不错,那些参与的商户了解了毕业展原来是这样的。挂在店门口的舞台幕布,让他们觉得自己的生活也有意义。
在上海,沈烈毅的学生还在眼镜店的窗户里挂了一个欧式镜框,从外面看,店老板就在镜框里。镜框与眼镜店是一种关系,镜框与老板又是一种关系。这种不协调,会引发一些有意思的冲突,让你感到疑惑,会提出问题,这时候可能会变成一个焦点。
“事实上,做一个作品出来有几个步骤,要调研、要对话、要做表格等,这些东西也许到最后你都没用到,但这是一种方法,所以沟通很重要。有些作品有共性,但不是每件作品都天然有在地性。公共艺术要为别人做,不是为自己做的。”
1969生于杭州,中国美术学院雕塑与公共艺术学院教师。
沈烈毅擅于将自然和日常元素融入雕塑艺术的观念中,将个人的经验转化为对生命感悟的艺术表现, 将个人对自然世界最朴素的崇尚与热爱融入生命意识,艺术轨迹始终与天地万物和谐交织。代表作有《雨》《舟》《静水流石》《跷跷板》等。公共艺术作品遍布全国各地,雕塑作品《舟》作为上海市政府赠送瑞士巴塞尔州象征友好关系的礼物,于 2012 年 9 月放置于巴塞尔圣约翰公园;大型公共艺术作品《上善若水》、《静水流石》被海尔集团收藏。
文、采访:刘向林
编辑:Lynn
图:沈烈毅、良渚文化艺术中心、Lynn